- 转载:业务员的遭遇故事
- 帖子创建时间:2011-08-26 评论:1 浏览:62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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国企职工潮水般下岗。报纸上说是去寻找新机遇,可是机遇总飞得老高。我的运气算不错,武汉一家农药公司招驻华北业务员,我把自己改小了十岁,老板只是狐疑地打量了我一阵,“唔,就是面相生得老一点!” 一个十几岁的乡下小伙子,背着土布包袱,懵懵懂懂刚进售票厅,就被站警飞起一脚,踢掉了他手里的香烟!其场面叫人惊秫。幸好,大概是一看我就是城里人?东奔西走,倒也没遇到过难堪。 但是软肋是存在的,这就是收到的款子。 哪怕再自尊,我也不至于不畏惧那些绿林好汉。业务员手里常有成万的现金。前不久,我公司驻江西的一个业务员为了保卫公司的款子,被人捅了六刀。公司已发下通报,再三强调,公司对被抢劫的款子不承担任何责任。每个业务员进公司时,都有两名有固定收入的亲戚担保,出了事不怕你不赔。 4月,我在徐水收了一笔6万元的现金,邮局太远,到石家庄的车又只剩一班,而我必须赶这班车到省办事处开会。情急之下,就揣着款子进了汽车站。 稀稀落落也就十几个等车的,有乡下人,有跑货的贩子,也有出差的干部。一个中年汉子,雄阔的身躯,大背头铮亮,*自占一条长凳,身边立一只漂亮的皮包。他高傲地朝天喷着烟柱,气度不凡,一看是企业老总之类的。 小卖部旁边有根粗柱子,一个妇女正在往上面贴着什么。 “杜立金,男,现年19岁,永清县杜家台村人,2000年10月离家出走……”上面并且有这年轻人的照片,一个面容清秀的学生,高鼻梁,眼睛里略略有些忧郁。 哦,是寻人。 有几个妇女围了过来。小卖部售货员是个年轻的女孩子,她满脸稚气,好奇地问:“这是您什么人哪?” 贴广告的妇女慢吞吞转过身来:“我儿子。” 这女人约四十多,高个,宽肩,眼睛红肿,宽大的脸盘,额上是风刻的皱纹,穿一件男人的旧外套,是典型的北方乡村妇女。 “啊,”小姑娘又问:“干啥要离家出走呢?” 做母亲的眼泪一下子便漫上了眼眶。 “考上了学校,没有钱去读哩!”她抽出一条又黄又旧的毛巾拭了拭:“刚刚他爹得病,借了五千,哪知接着他又考上了学校,又得五千。咱庄户人,哪来的款子?” 我们周围已经有了一圈人,一位老太太着急地说:“那你们不会好好劝劝孩子?可怜的,嫩心啊!” 女子叹了一口气:“谁说不是呢?我和他爹愁的几宿没睡,钱是没处借了,只得哄着孩子,说咱先歇一年哩,等着我和他爹再干上一年,再多养几头猪,明年咱再考!”她自己摇了摇头,“孩子心里镜子似的哩!也是,咱就再干一年,要还债,要吃饭,哪里积得下钱?那天早上天一亮,孩子就不见了,全村人寻了一天没寻着。到现在半年过去了,一点音讯也没有!” 女人说着哽咽起来。几个妇女轻声议论着,其中一个说:“我们庄也有一个,不过他没跑出去,在家里傻了。” 我转身走开去。 跑了许多村镇,这种事见多了。农村孩子,考上大学是他们改变命运的一途径。一个庄子,几年也考不上一个,万一考上了,爹妈又只能犯愁,这种情况下,往往走*端,有时是孩子,有时是大人。 或许他们本来就不应该考上? 五千元,对某些人,也许就是一顿饭而已。我们公司老总家的地毯,就是一万元,刚好是我一年的工资。 车站门口有风,吹得人清醒了许多。忽然我想起了保定火车站那个乡下小伙子。那样单纯,那样胆怯,羔羊一般的孩子! 心里一动,我转身走近那女子。 “大姐”,这是此地的一般称呼:“您可能用不着这样犯愁?” “为啥呢?”女人有些惊奇地看着我。 “您看吧,”我装着十分在行的说:“咱这大平原,又没个山,又没个水,隔不远就是庄子,您那儿子要是遭罪,早就有人发现了不是?” “是呀!”周围人都说。 “所以我判断,您那儿子一定在哪个角落里给老板打工哩!他之所以不给您信,一来还怨着家里,二来哩,也是想混出个人样子再回去!” “哎呀老天爷,谁不那样寻思哩!”女人脸上还挂着泪,不过气色和悦多了,她重又抽出那条旧毛巾,把脸檫了檫。 我要她把寻人启事给我一些,我保证在我所去的每一个地方都贴上,兴许这孩子看见了,就会和家里联系的。 女人迟疑了一下,我报出了我们公司的名字,她信了,从塑料提袋里掏出十来张给了我。 “您是南方人吧?”她问,不等回答又说:“南方人就是聪明!” 车站人已渐渐多起来,我向进站口走去。 这里多有中型巴士,一辆车也就载二十几人,我在最后一排角落里找到了我的座位,看看表,还有二十分钟。 那位“老总”上来了,坐在我前面两排,农民、小贩陆陆续续都上来了,最后,那位寻子的妇女也上来了,她的座位就在我旁边! “哦,南方大哥,”她有礼貌地招呼着,并且还略笑了一下:“我算有福气的啦,净遇上好人!” 落座后,她主动介绍,她是去石家庄找她妹妹,告诉妹妹若是孩子落了那里,千万别叫孩子走了。 “我寻思这孩子浪呀浪的,总要落石家庄的!” 车在平原上奔驰。一望无际的平原,种着一望无际的青麦,风从天空呼啸而来,麦子在阳光下一片接一片闪着光伏下去,又一片接一片闪着光挺起腰来,起起伏伏,看上去真有点波浪的意味。 车忽然慢了下来,滑行几十米,“哧”一声停在路边。 上来两个人。 两个汉子。头*个约二十七八,青瘦,瓦刀脸,眉毛剑锋一样扬着,目光炯炯,后一个约三十多岁,矮壮,阔脸,眼睛定定地盯着人看。 两人从司机那儿拿过两只小凳,坐在车门那儿。屁股刚落座,那矮子腾一下冲起来,对着车厢里喝道:“都把烟给我掐了!这雾气腾腾,师傅怎么开车?” 声音里有着无限威严,不容反抗。几个抽烟的旅客赶紧把烟灭了。矮子沉着脸扫视了一遍,见没有烟了,这才坐下。 一丝阴影掠过我的心头。凭着职业敏感,我意识到这两人非同一般。做业务员以来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,我能从瞬间的眼神中判断一个人的大概。这两人眼睛中有一种凶光,无论如何,不是良善之辈。 今儿该不会走麦城?我有些后悔把6万元现金带在身上,它们就在我的贴身口袋里,鼓囊囊的。我悄悄把手伸进提包内,那儿靠近底部,卧着一把匕首,轴承钢打造的,锋利无比,这是我离开工厂前,好友老刘亲手为我打制的。“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,此去山高路远,要处处小心!” 这6万元牵着我的身家性命!失去它们,我的家庭将陷入万丈深渊。古人有“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”的说法,此刻我是真切体会到了。 只是在这他乡异地,势单力薄啊!我看了一下车厢,人们大多半合着眼,身子随车晃动,没一个熟悉的面孔。 太阳从车窗外逐渐褪去,原野一片灰色,远处的村庄已经有些模糊,更远处,天和地的界限已朦朦胧胧,渐成一体。 黄昏来了。 两个汉子站起身来。 矮子走在前面,瘦子紧随其后,两人悄无声息,静静选择着目标。 农民工那装着旧棉絮的包他们看都不看,却把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的提包夹起来,拉开拉链,熟练地从里边掏出一叠钞票来! 至少有七八个人看到了这个动作,却没有一个人吭声,相反,都不约而同的闭上了眼睛!那干部也怪,抽他的包,还他的包,他动都不动,如同死过去一般! 全车厢都是紧闭的眼睛! 先前那个“老总”也有一只精美的提包。瘦子走到他面前,像魔鬼一样阴沉地审视着他的脸。“老总”的眼睛闭得比防盗门还要严实,一只手却捂着包。瘦子轻蔑地耸了耸眉,轻轻挪开他的手,拿起包打开,掏出几张百元钞,又将提包放回原处。 我身边的农妇醒了。她惊愕地看着这一幕,似乎要说话,但马上本能地闭上了嘴。 矮子的目光伸向后排,慢慢地,在我们这个角落停住了! 一股热血冲上我心头。它来得那么快,顷刻之间便潮一般胀满全身。一种多年**的激奋充盈体内,神经绷得紧紧的,身体发热,直想大声呼喊,扑向什么地方! 假如今天必须恶战一场,那么来吧! 我悄悄从提包里抽出匕首,放在大腿下面压着,隔着座位,歹徒没看见,我身边的农妇却清楚地看到了。 她似乎颤抖了一下,仔细看了看我,脸上显出惊讶,轻轻的,她想和我说点什么。 但是矮子已经走到她跟前了!周围还是死一般沉静! 猛一下,她站起身来,用那么大的声音呼喊着:“老少爷儿们,你们可要帮帮我呀!我家小子离家出走,半年没有音信了呀!” 声音像一个炸雷,在沉寂的车厢里滚动。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开了,纷纷起身朝后面看来。两个歹徒鬼鬼祟祟的行动一下子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。 农妇继续喊着:“他叫杜立金,永清人……” 矮子气急败坏地朝农妇骂着:“什么破娘们,在这儿瞎嚷嚷什么!” 瘦子更歹毒。他拧着眉,歪着嘴骂道:“你他妈的是欠揍!”一边从矮子身后往这里蹭。 “你们怎么这样说话呀,”农妇委屈地高声叫道:“我们家孩子出去了,我能不着急吗?你们怎么能这样说话啊!” 我早已站起来,将匕首握在身后。我下了决心,如果哪个歹徒敢动农妇大姐一根指头,我立马将他刺穿! 矮子与我四目相对,迟疑了。 车厢里已经轰动,*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:“你们俩干嘛呢?*跑到后排去和一个妇女干仗?” 另一个男子说:“你们几个都不要走了,下车后一起到车站派出所里去谈清楚!”一时议论纷纷,渐成声浪。 形势对两个家伙不利。瘦子将手放进怀里。他们一定有利器。但是矮子一把搭住了他的肩。 “算了算了,以后再和这疯子算账!”矮子十分有经验,他同样将右手放进怀里,暗示着身怀凶器,一边侧身向车门退去,瘦子离他三步远,也退向车门。 矮子呼喝着:“下车,下车!”司机大约见多了,停下车,一声不吭打开了车门,两个家伙泥鳅一样窜下车,迅速消失在田间小道上。 车又缓缓启动,人们议论纷纷。从他们的口中得知,这种事不是*回。 “青纱帐起来的时候,还要蝎虎!”一个老者说:“这些家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窜上来了,完了往庄稼地里一溜,司机都怕他们!” “今儿要不是这大姐喊一嗓子,起码有几个人要遭殃!”有人说,“弄这个,那个不管,弄那个,这个不吭声,到了都倒了霉!” 丢钱的两个衣着体面的男子,自始至终一声不吭。 三 车在夜色里行驶了好一阵,驶进了灯火通明的石家庄。 我和农家大姐走出车站。夜色已经很浓,沿街的店铺里闪出红红绿绿的灯光,小酒店喷香扑鼻。 我们找了个小饭馆吃饭。我近乎奢侈地点了一盘牛肉,一盘鸡腿,为她要了一瓶二锅头,半斤装的,我知道这儿的妇女能喝酒。 喝了两杯,她的脸上泛起红晕来,话也多了些。 说得*多的,是她的儿子,一个温顺、听话的乡村少年。冬天,天下大雪,为了节约柴禾,一家三口挤在一个炕上,儿子就挤在他们中间,和爹妈说着话。早上,儿子让腰有毛病的爹多睡一会,自己拿一把铁锨,把整个院子的雪扫干净。 她向我打听本地有哪些容易进人的企业,特别是和电脑有关的,儿子从初中起,就一直想着买一台二手电脑,有可能去了那样的企业。 我说那样的企业天津不少,可是具体的我也说不清,她听了遗憾地叹了一声。 “孩子不会体惜自己啊,那么冷的天出去的,毛衣也不穿!”她说:“这不,他走后几个月,我积积攒攒,为他织了件毛衣,厚得很!开始我不会花样,他姑姑特地来教我,织的十字花,领子是鸡心的,配上件衬衣,我儿子穿起来准定帅得很!”她眼睛望着小酒店的门外,眼睛亮晶晶的,似乎儿子就到了跟前! 吃完饭,我说送她去她妹妹那儿。她笑了笑:“您还能管我吗?还是管管您自个带的款子吧!” 我有些吃惊地问她:怎么知道我身上有款子? 她不以为然地说,这还不简单吗?身上要没有大款子,怎么舍得用刀拼命?不见车上几个掉钱的,都不吭声?因为他们觉得为几百元拼命划不来! “大哥您是这个!”她朝我竖起大拇指:“心眼好,仗义,对我这穷婆子没一点瞧不起!” 我暗暗惭愧。我仗义吗?今天要不是她,我的款子危险! 我坚持叫了一辆出租车,将她送到她妹妹住处的巷子口。我偷偷卷了几百元钱,在她下车后,车将要启动的时候丢在她脚下。她喊着“不能这样,不能这样!”但是车已经开远了。 回到办事处,对同事们说了这事,众人都嗟讶不止,说要不是那位妇女机智,喊醒一车人,你那6万元就危险了。一拳难敌二手,何况对方很可能是职业性的惯匪! 关于那个出走的少年,都说该帮帮。和电视台联系了,登一则寻人广告,要7千元,我不由得苦笑:那孩子不就为5千元出走的吗? 只有土法上马。我以那几张寻人广告为样子,加印了一千多张,拜托弟兄们在他们业务区域内张贴。安排完,我也渐渐把这事忘记了。 大约三个月后,忽然一天,办事处主任打电话叫我去,赶到办事处,竟然是那位农妇大姐在那里! 她的脸上带着喜色,说她打听了好久,才找到我们办事处的地址。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钱。 “大哥我哪能要您的钱?您一个外乡人,到我们这里奔波,这么办不是太不合适了吗?” 我问她的儿子? 她几乎笑出声来。说托您大哥的福,我儿子已经有了消息! 原来一个在石家庄车站做搬运工的老乡看见了我们贴出的广告,打电话给她,说亲眼看到过她的儿子,先是在车站做了几天搬运工,后来随人去了山西,下井挖煤去了。 “大哥您听懂了吗,我儿子活着,在挖煤哩!”她的眼里闪出热烈的光,用与她这个年龄完全不相符合的大声说:“我儿子活着!老天爷真慈悲啊!我得找到儿子,把他叫回家!” 不过真正要找到儿子还是要费周折的,她有把握,因为那个老乡可以找人打听到山西具体的矿。这几天她住在石家庄,就等老乡的消息。 “我儿子活着!”这话她说了多少遍。 我和主任把她送出门,临走,她忽然转过身,朝我鞠了一个大躬! 这北地的农家妇女,心眼厚实得如同土地一般的北方同胞! 四 我在那片广袤厚实的土地上整整工作了三年,直到公司裁人。 汽车在一望无际的麦海中间穿行,骄阳似火,无数农民在太阳下收获麦子。他们把麦杆打成捆,装上车,一车一车拉上路,隐隐听得见他们大声的呼喊。 忽然想到,那个出走的孩子该回家了吧?此刻或许他正和母亲一起,挥着汗水在田地里奔忙? 在这个世界上,土地和母亲,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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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z439380473 2011-08-26楼 0踩 0赞 回复 引用
国企职工潮水般下岗。报纸上说是去寻找新机遇,可是机遇总飞得老高。我的运气算不错,武汉一家农药公司招驻华北业务员,我把自己改小了十岁,老板只是狐疑地打量了我一阵,“唔,就是面相生得老一点!” 一个十几岁的乡下小伙子,背着土布包袱,懵懵懂懂刚进售票厅,就被站警飞起一脚,踢掉了他手里的香烟!其场面叫人惊秫。幸好,大概是一看我就是城里人?东奔西走,倒也没遇到过难堪。 但是软肋是存在的,这就是收到的款子。 哪怕再自尊,我也不至于不畏惧那些绿林好汉。业务员手里常有成万的现金。前不久,我公司驻江西的一个业务员为了保卫公司的款子,被人捅了六刀。公司已发下通报,再三强调,公司对被抢劫的款子不承担任何责任。每个业务员进公司时,都有两名有固定收入的亲戚担保,出了事不怕你不赔。 4月,我在徐水收了一笔6万元的现金,邮局太远,到石家庄的车又只剩一班,而我必须赶这班车到省办事处开会。情急之下,就揣着款子进了汽车站。 稀稀落落也就十几个等车的,有乡下人,有跑货的贩子,也有出差的干部。一个中年汉子,雄阔的身躯,大背头铮亮,*自占一条长凳,身边立一只漂亮的皮包。他高傲地朝天喷着烟柱,气度不凡,一看是企业老总之类的。 小卖部旁边有根粗柱子,一个妇女正在往上面贴着什么。 “杜立金,男,现年19岁,永清县杜家台村人,2000年10月离家出走……”上面并且有这年轻人的照片,一个面容清秀的学生,高鼻梁,眼睛里略略有些忧郁。 哦,是寻人。 有几个妇女围了过来。小卖部售货员是个年轻的女孩子,她满脸稚气,好奇地问:“这是您什么人哪?” 贴广告的妇女慢吞吞转过身来:“我儿子。” 这女人约四十多,高个,宽肩,眼睛红肿,宽大的脸盘,额上是风刻的皱纹,穿一件男人的旧外套,是典型的北方乡村妇女。 “啊,”小姑娘又问:“干啥要离家出走呢?” 做母亲的眼泪一下子便漫上了眼眶。 “考上了学校,没有钱去读哩!”她抽出一条又黄又旧的毛巾拭了拭:“刚刚他爹得病,借了五千,哪知接着他又考上了学校,又得五千。咱庄户人,哪来的款子?” 我们周围已经有了一圈人,一位老太太着急地说:“那你们不会好好劝劝孩子?可怜的,嫩心啊!” 女子叹了一口气:“谁说不是呢?我和他爹愁的几宿没睡,钱是没处借了,只得哄着孩子,说咱先歇一年哩,等着我和他爹再干上一年,再多养几头猪,明年咱再考!”她自己摇了摇头,“孩子心里镜子似的哩!也是,咱就再干一年,要还债,要吃饭,哪里积得下钱?那天早上天一亮,孩子就不见了,全村人寻了一天没寻着。到现在半年过去了,一点音讯也没有!” 女人说着哽咽起来。几个妇女轻声议论着,其中一个说:“我们庄也有一个,不过他没跑出去,在家里傻了。” 我转身走开去。 跑了许多村镇,这种事见多了。农村孩子,考上大学是他们改变命运的一途径。一个庄子,几年也考不上一个,万一考上了,爹妈又只能犯愁,这种情况下,往往走*端,有时是孩子,有时是大人。 或许他们本来就不应该考上? 五千元,对某些人,也许就是一顿饭而已。我们公司老总家的地毯,就是一万元,刚好是我一年的工资。 车站门口有风,吹得人清醒了许多。忽然我想起了保定火车站那个乡下小伙子。那样单纯,那样胆怯,羔羊一般的孩子! 心里一动,我转身走近那女子。 “大姐”,这是此地的一般称呼:“您可能用不着这样犯愁?” “为啥呢?”女人有些惊奇地看着我。 “您看吧,”我装着十分在行的说:“咱这大平原,又没个山,又没个水,隔不远就是庄子,您那儿子要是遭罪,早就有人发现了不是?” “是呀!”周围人都说。 “所以我判断,您那儿子一定在哪个角落里给老板打工哩!他之所以不给您信,一来还怨着家里,二来哩,也是想混出个人样子再回去!” “哎呀老天爷,谁不那样寻思哩!”女人脸上还挂着泪,不过气色和悦多了,她重又抽出那条旧毛巾,把脸檫了檫。 我要她把寻人启事给我一些,我保证在我所去的每一个地方都贴上,兴许这孩子看见了,就会和家里联系的。 女人迟疑了一下,我报出了我们公司的名字,她信了,从塑料提袋里掏出十来张给了我。 “您是南方人吧?”她问,不等回答又说:“南方人就是聪明!” 车站人已渐渐多起来,我向进站口走去。 这里多有中型巴士,一辆车也就载二十几人,我在最后一排角落里找到了我的座位,看看表,还有二十分钟。 那位“老总”上来了,坐在我前面两排,农民、小贩陆陆续续都上来了,最后,那位寻子的妇女也上来了,她的座位就在我旁边! “哦,南方大哥,”她有礼貌地招呼着,并且还略笑了一下:“我算有福气的啦,净遇上好人!” 落座后,她主动介绍,她是去石家庄找她妹妹,告诉妹妹若是孩子落了那里,千万别叫孩子走了。 “我寻思这孩子浪呀浪的,总要落石家庄的!” 车在平原上奔驰。一望无际的平原,种着一望无际的青麦,风从天空呼啸而来,麦子在阳光下一片接一片闪着光伏下去,又一片接一片闪着光挺起腰来,起起伏伏,看上去真有点波浪的意味。 车忽然慢了下来,滑行几十米,“哧”一声停在路边。 上来两个人。 两个汉子。头*个约二十七八,青瘦,瓦刀脸,眉毛剑锋一样扬着,目光炯炯,后一个约三十多岁,矮壮,阔脸,眼睛定定地盯着人看。 两人从司机那儿拿过两只小凳,坐在车门那儿。屁股刚落座,那矮子腾一下冲起来,对着车厢里喝道:“都把烟给我掐了!这雾气腾腾,师傅怎么开车?” 声音里有着无限威严,不容反抗。几个抽烟的旅客赶紧把烟灭了。矮子沉着脸扫视了一遍,见没有烟了,这才坐下。 一丝阴影掠过我的心头。凭着职业敏感,我意识到这两人非同一般。做业务员以来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,我能从瞬间的眼神中判断一个人的大概。这两人眼睛中有一种凶光,无论如何,不是良善之辈。 今儿该不会走麦城?我有些后悔把6万元现金带在身上,它们就在我的贴身口袋里,鼓囊囊的。我悄悄把手伸进提包内,那儿靠近底部,卧着一把匕首,轴承钢打造的,锋利无比,这是我离开工厂前,好友老刘亲手为我打制的。“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,此去山高路远,要处处小心!” 这6万元牵着我的身家性命!失去它们,我的家庭将陷入万丈深渊。古人有“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”的说法,此刻我是真切体会到了。 只是在这他乡异地,势单力薄啊!我看了一下车厢,人们大多半合着眼,身子随车晃动,没一个熟悉的面孔。 太阳从车窗外逐渐褪去,原野一片灰色,远处的村庄已经有些模糊,更远处,天和地的界限已朦朦胧胧,渐成一体。 黄昏来了。 两个汉子站起身来。 矮子走在前面,瘦子紧随其后,两人悄无声息,静静选择着目标。 农民工那装着旧棉絮的包他们看都不看,却把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的提包夹起来,拉开拉链,熟练地从里边掏出一叠钞票来! 至少有七八个人看到了这个动作,却没有一个人吭声,相反,都不约而同的闭上了眼睛!那干部也怪,抽他的包,还他的包,他动都不动,如同死过去一般! 全车厢都是紧闭的眼睛! 先前那个“老总”也有一只精美的提包。瘦子走到他面前,像魔鬼一样阴沉地审视着他的脸。“老总”的眼睛闭得比防盗门还要严实,一只手却捂着包。瘦子轻蔑地耸了耸眉,轻轻挪开他的手,拿起包打开,掏出几张百元钞,又将提包放回原处。 我身边的农妇醒了。她惊愕地看着这一幕,似乎要说话,但马上本能地闭上了嘴。 矮子的目光伸向后排,慢慢地,在我们这个角落停住了! 一股热血冲上我心头。它来得那么快,顷刻之间便潮一般胀满全身。一种多年**的激奋充盈体内,神经绷得紧紧的,身体发热,直想大声呼喊,扑向什么地方! 假如今天必须恶战一场,那么来吧! 我悄悄从提包里抽出匕首,放在大腿下面压着,隔着座位,歹徒没看见,我身边的农妇却清楚地看到了。 她似乎颤抖了一下,仔细看了看我,脸上显出惊讶,轻轻的,她想和我说点什么。 但是矮子已经走到她跟前了!周围还是死一般沉静! 猛一下,她站起身来,用那么大的声音呼喊着:“老少爷儿们,你们可要帮帮我呀!我家小子离家出走,半年没有音信了呀!” 声音像一个炸雷,在沉寂的车厢里滚动。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开了,纷纷起身朝后面看来。两个歹徒鬼鬼祟祟的行动一下子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。 农妇继续喊着:“他叫杜立金,永清人……” 矮子气急败坏地朝农妇骂着:“什么破娘们,在这儿瞎嚷嚷什么!” 瘦子更歹毒。他拧着眉,歪着嘴骂道:“你他妈的是欠揍!”一边从矮子身后往这里蹭。 “你们怎么这样说话呀,”农妇委屈地高声叫道:“我们家孩子出去了,我能不着急吗?你们怎么能这样说话啊!” 我早已站起来,将匕首握在身后。我下了决心,如果哪个歹徒敢动农妇大姐一根指头,我立马将他刺穿! 矮子与我四目相对,迟疑了。 车厢里已经轰动,*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:“你们俩干嘛呢?*跑到后排去和一个妇女干仗?” 另一个男子说:“你们几个都不要走了,下车后一起到车站派出所里去谈清楚!”一时议论纷纷,渐成声浪。 形势对两个家伙不利。瘦子将手放进怀里。他们一定有利器。但是矮子一把搭住了他的肩。 “算了算了,以后再和这疯子算账!”矮子十分有经验,他同样将右手放进怀里,暗示着身怀凶器,一边侧身向车门退去,瘦子离他三步远,也退向车门。 矮子呼喝着:“下车,下车!”司机大约见多了,停下车,一声不吭打开了车门,两个家伙泥鳅一样窜下车,迅速消失在田间小道上。 车又缓缓启动,人们议论纷纷。从他们的口中得知,这种事不是*回。 “青纱帐起来的时候,还要蝎虎!”一个老者说:“这些家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窜上来了,完了往庄稼地里一溜,司机都怕他们!” “今儿要不是这大姐喊一嗓子,起码有几个人要遭殃!”有人说,“弄这个,那个不管,弄那个,这个不吭声,到了都倒了霉!” 丢钱的两个衣着体面的男子,自始至终一声不吭。 三 车在夜色里行驶了好一阵,驶进了灯火通明的石家庄。 我和农家大姐走出车站。夜色已经很浓,沿街的店铺里闪出红红绿绿的灯光,小酒店喷香扑鼻。 我们找了个小饭馆吃饭。我近乎奢侈地点了一盘牛肉,一盘鸡腿,为她要了一瓶二锅头,半斤装的,我知道这儿的妇女能喝酒。 喝了两杯,她的脸上泛起红晕来,话也多了些。 说得*多的,是她的儿子,一个温顺、听话的乡村少年。冬天,天下大雪,为了节约柴禾,一家三口挤在一个炕上,儿子就挤在他们中间,和爹妈说着话。早上,儿子让腰有毛病的爹多睡一会,自己拿一把铁锨,把整个院子的雪扫干净。 她向我打听本地有哪些容易进人的企业,特别是和电脑有关的,儿子从初中起,就一直想着买一台二手电脑,有可能去了那样的企业。 我说那样的企业天津不少,可是具体的我也说不清,她听了遗憾地叹了一声。 “孩子不会体惜自己啊,那么冷的天出去的,毛衣也不穿!”她说:“这不,他走后几个月,我积积攒攒,为他织了件毛衣,厚得很!开始我不会花样,他姑姑特地来教我,织的十字花,领子是鸡心的,配上件衬衣,我儿子穿起来准定帅得很!”她眼睛望着小酒店的门外,眼睛亮晶晶的,似乎儿子就到了跟前! 吃完饭,我说送她去她妹妹那儿。她笑了笑:“您还能管我吗?还是管管您自个带的款子吧!” 我有些吃惊地问她:怎么知道我身上有款子? 她不以为然地说,这还不简单吗?身上要没有大款子,怎么舍得用刀拼命?不见车上几个掉钱的,都不吭声?因为他们觉得为几百元拼命划不来! “大哥您是这个!”她朝我竖起大拇指:“心眼好,仗义,对我这穷婆子没一点瞧不起!” 我暗暗惭愧。我仗义吗?今天要不是她,我的款子危险! 我坚持叫了一辆出租车,将她送到她妹妹住处的巷子口。我偷偷卷了几百元钱,在她下车后,车将要启动的时候丢在她脚下。她喊着“不能这样,不能这样!”但是车已经开远了。 回到办事处,对同事们说了这事,众人都嗟讶不止,说要不是那位妇女机智,喊醒一车人,你那6万元就危险了。一拳难敌二手,何况对方很可能是职业性的惯匪! 关于那个出走的少年,都说该帮帮。和电视台联系了,登一则寻人广告,要7千元,我不由得苦笑:那孩子不就为5千元出走的吗? 只有土法上马。我以那几张寻人广告为样子,加印了一千多张,拜托弟兄们在他们业务区域内张贴。安排完,我也渐渐把这事忘记了。 大约三个月后,忽然一天,办事处主任打电话叫我去,赶到办事处,竟然是那位农妇大姐在那里! 她的脸上带着喜色,说她打听了好久,才找到我们办事处的地址。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钱。 “大哥我哪能要您的钱?您一个外乡人,到我们这里奔波,这么办不是太不合适了吗?” 我问她的儿子? 她几乎笑出声来。说托您大哥的福,我儿子已经有了消息! 原来一个在石家庄车站做搬运工的老乡看见了我们贴出的广告,打电话给她,说亲眼看到过她的儿子,先是在车站做了几天搬运工,后来随人去了山西,下井挖煤去了。 “大哥您听懂了吗,我儿子活着,在挖煤哩!”她的眼里闪出热烈的光,用与她这个年龄完全不相符合的大声说:“我儿子活着!老天爷真慈悲啊!我得找到儿子,把他叫回家!” 不过真正要找到儿子还是要费周折的,她有把握,因为那个老乡可以找人打听到山西具体的矿。这几天她住在石家庄,就等老乡的消息。 “我儿子活着!”这话她说了多少遍。 我和主任把她送出门,临走,她忽然转过身,朝我鞠了一个大躬! 这北地的农家妇女,心眼厚实得如同土地一般的北方同胞! 四 我在那片广袤厚实的土地上整整工作了三年,直到公司裁人。 汽车在一望无际的麦海中间穿行,骄阳似火,无数农民在太阳下收获麦子。他们把麦杆打成捆,装上车,一车一车拉上路,隐隐听得见他们大声的呼喊。 忽然想到,那个出走的孩子该回家了吧?此刻或许他正和母亲一起,挥着汗水在田地里奔忙? 在这个世界上,土地和母亲,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。